沈家媽不禁眼眶泛紅,她在大女去新疆時,當眾痛哭了一場,後就未曾在人前落過淚。一覺大家生活都苦,有些還不如她;二也是個性格剛強的,男人死的早,還要拉撥兒女,肚餓需吃,身冷需穿,打起精神來繼續度日。但現在,和當年,終是不一樣了。
寶珍連忙笑著挽住她的胳膊:「姆媽,哪能啦?我就是去留學,又不是不回來。」
沈家媽道:「你大阿姐在新疆,二十多年回來探親,五個手指頭都數得過來,這還是國內,你去什麼美國,十萬八千里的地方,雲和月都追不上,回來,回來也是給我奔喪!」
原聽她說雲和月都追不上,沈曉軍等還笑了一下,待聽到奔喪,都嚴肅了。
寶珍低聲嘟囔:「我和大阿姐的情況兩樣的,大阿姐是響應國家號召建設邊疆,我是選擇更好的前途,姆媽不能混為一談。」
「我沒覺得有啥兩樣,反正都要從我身邊離開,早曉得是這樣的結局,我拼死拼活把那你們養大圖啥!」
寶珍有些生氣:「我要出嫁了,不照樣離開儂你、去人家屋裡生活,平常辰光時間也難得回來一趟。」
「我願意。」沈家媽道:「總在一城之內,儂不想我,我想儂了,拔起腿、坐公交乘差頭計程車就能見到儂,儂胖或瘦,過得好或不好,生病了、被欺負了,總有我這個姆媽在,可以替儂撐腰、出頭。我從不羨慕旁人家啥啥啥在外國發大財,誰誰誰買回八大件,我只要那在我身邊就知足。」
寶珍嘆聲氣,低頭摳著指甲,沉默起來。
沈家媽擦擦眼睛,拿著準備好的一包年糕,叫上樑鸝一起去喬宇家。
寶珍要回床上看書,被沈曉軍叫住,他問:「去美國大概要準備多少銅鈿?」
寶珍算了算,往低里說:「三四萬總要有!」
沈曉軍沉思道:「出國不是小事體,關係儂自己的人生和未來,要確實想好,不是三分鐘熱度,做到三思而後行。」
寶珍沒有回答,姆媽的態度讓她一時亂了心。
弄堂里,孫師傅半躺在帆布床上,高腳方凳上擺著一盤清炒海瓜子,一小瓶糟燒,也不用筷子,直接上手最有趣,捏著海瓜子嘬嘬味道,吸那點蚊子肉入喉,再抿口杯中酒,瞧沈曉軍似乎很煩惱,笑道:「一酒解千愁,來,陪我吃一杯。」沈曉軍搖頭,只是抽香煙。
孫師傅便不再強求,他認為年輕人有煩惱是件好事體,意味著心有不甘,還有追求,不像他這種老邦菜,已到了知足長樂的年紀,再抿口酒,眯眼聽著廣播電台里咿咿呀呀唱《羅漢錢》,唱到鶯鶯做媒時,油漬漬的指頭在床的扶手處敲擊,跟著搖頭晃腦也哼起來。沈曉軍聽得心煩,忽然腰間BB機開始振動,取下來看,是阿寶有急事尋他,走出弄堂口,人行道上也皆是乘風涼的人,長條凳七七八八,電線杆上裝著路燈,洋鐵瓷燈罩,下面明亮的燈泡,引得蛾子和小蜢蟲簇簇亂飛,蚊子不湊熱鬧,只望人身上叮,蒲扇噼噼啪啪此起彼伏,拍在自己肉上不留情。
阿寶的車子停在路邊,人卻坐在凳子上,沈曉軍過去時,他正狼吞虎咽吃著麻醬冷餛飩。
「啥事體?急吼吼叫我出來!」沈曉軍「啪」的打死手臂上吸血的蚊子:「有屁快放!我的血型最招蚊蟲。」
阿寶笑道:「我今朝載了位風水先生,路過黃河路時,特意向他請教,他指著一爿店面跟我講,地底下有隻聚寶盆,誰得誰發財。我看還在等出租,價鈿也不貴,屋主講已經有人在考慮,就飛回來告訴你,事不宜遲,時不我待,明朝就去盤下來。」他一口吞一隻餛飩:「我曉得你又要講我迷信,這種事體,寧願信其有,不可信其無。」
沈曉軍捏捏口袋裡的煙盒,空了。阿寶撞下他的胳膊肘,抬頭,一個美女從人行道經過,塗脂抹粉,穿著白色西裝式樣的連身裙,腰間束一根拇指細的祖母綠皮帶,肉色長筒襪,高高的尖頭皮鞋,肩膀搭著小皮包,神糾糾氣昂昂地走遠了。阿寶吹個長口哨:「等儂開飯店致富了,也給阿嫂這樣一打扮,那就是我們上海最繁華地段的弄堂西施。」
沈曉軍的心底是五味雜陳的。
沈家媽領著梁鸝氣喘吁吁爬樓梯,好容易到喬宇家門口,叫了聲:「喬阿姨在么?」話音才落,喬宇已經推開紗門,讓她們進來。
喬母剛才蹲著擦了兩遍地板,此時在清洗抹布,只讓著她們坐,喬宇端來一盤紅瓤黑籽切好的西瓜。
沈家媽從口袋裡掏出兩張零碎鈔票給梁鸝,叫她和喬宇去買柴爿餛飩吃,喬宇有些遲疑,沈家媽笑道:「去吧!去吧!我要和儂姆媽單獨聊聊天。」他這才高興地和梁鸝一起下樓去了。
喬母晾好抹布回來,看看四周問:「喬宇和阿鸝呢?」
「我請她們去買夜點心吃。」
「噯,還讓儂破費……喬宇課外作業還有兩章沒做…….」
“難板讓伊他出去透透氣,儂呀,對伊看得太死,管的太嚴,阿鸝要是有喬宇成績一半好,我隨便伊哪能白相玩!”
“話不能這樣講!伊他不過是矮子里拔將軍,到底是普通學堂,師資、教育、管理和重點中學不好相比。儂看宏森,天不亮就上學堂,太陽落山才背書包回來,一比較高低就現。”沈家媽道:「哦,那我曉得,宏森晚回來是去少年宮打籃球。」
喬母似沒聽見,蹙起眉尖,笑容略帶苦惱:「不管哪能講,喬宇只有笨鳥先飛,勤奮苦練走在伊拉他們前頭,才能有考取重點高中的希望。」
喬宇要是笨鳥,這世間就沒啥聰明人。沈家媽暗忖,岔開話問:「考重點高中?伊的戶口落下來了?我來就想問這樁事體,取取經,明年阿鸝也要走此一遭。」
喬母起身到抽屜里取出用紅布包裹的四平扁狀物,再坐過來,小心翼翼地揭開,裡面是大紅色的戶口薄,她打開到第二頁,遞給沈家媽看,赫然列印著喬宇的身份信息。
她道:「不怕儂見笑,從領回來戶口薄,我看了已經不下百遍,總是心不定,怕是做夢,又怕生出變節…….」說著說著,竟然嚎啕大哭起來。